提尔1(1 / 2)

公元1190年冬。

提尔街头,哪怕是在城里,也是风沙阵阵,灰蒙蒙的,人倒是比往常多。因为三年前王都耶路撒冷被攻破,而阿克、雅法、亚实基伦等城又更早就落到萨拉森人手里,原本住在那里的人都逃来这里。

他用斗篷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用冷静到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一切。还好来自威尼斯、热那亚、比萨、阿马尔菲等地的商船把一些胆小怕事的人运回地中海西岸了,不然这里只会更挤。离群索居这么多年,他最恨人多。可不是嘛,刚刚一不留神,又被撞了一下,不小心踩到乞丐的毯子,他不得不赶快道歉,并扔给他一把细碎铜钱。一打仗,穷人就多了,满大街都是乞丐,要是谁的马发了癫,准能踩死几个。尽管这想法有些过于刻薄了。

好不容易拐了个弯,转到一条人比较少的小巷。他想找家店讨口水喝,就算讨不到,站在阴凉处歇一会也好。

黄色泥岩砌成的墙非常粗糙地砸开一扇门,像沙漠里的苦行僧石窟一样简陋——听说古罗马时代在小亚细亚受迫害的基督徒就在这种岩洞里生活,门上用细木杆支着帘子——估计是能做裹尸布的破衣服,算是搭了个棚,棚旁边挂着布条,字按照闪米特人的规矩从左往右写,流畅的阿拉伯书法,他看得懂一点,是一家诊所。

一个裹着深蓝色亚麻布头巾的女人拧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了,诊所旁边还等着四五个人,她却径直揪着儿子来到医生面前。她阴沉着脸,也不说话,掀开男孩左手绑着的肮脏的布(抹宰羊刀的布还是别给孩子裹伤了,他想),一条长而深、从手背延伸到小臂的刀伤暴露在众人面前,皮肉翻开,已经发白。

医生也是一言不发,先拽过男孩的左手,令他惊讶的是,在这粗野的动作之下,这孩子一声痛也没喊过。吃硬不喊的孩子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忍痛时神情总有点扭曲,至少也要皱一下眉头。而眼前这个,显然不一样。他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还沉浸在斗殴中取胜的欢乐里,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医生的脸阴了下去,既而去蹂/躏小病人都伤口,好像硬是要他知道什么叫痛。只是对方软硬不吃,反而天真带笑的黑亮眼睛望着母亲。他看见母亲的神情起初是担忧的,后来趋于绝望,最后竟然一点点放空了,双眼不再聚焦,里面什么也看不到。到底怎么了?他认为自己伤得一点也不严重。

现在医生和母亲都已经知道了答案。男孩将被送往麻风病人的隔离点等死。但他看起来还是这么健康,这么正常,再过几年一定能成为一个能干又英俊的少年.....母亲眼中升起了恻隐之色,泪水在上涌。医生和围观的几个人俱是摇摇头:没用了。甚至还有两个人神色嫌弃恐惧地把裸露的部位用衣物遮好,赶紧离开。

“我能带走他吗?”

他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上前,除去斗篷,让医生看清自己。他是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不算惹人注目的帅气,却斯文端正,说话带着股希腊口音,看眉眼和鼻子也很像那里人。

他补充解释道:“我相信他也不想被关在那种地方。正好,我要出城办点事,差一个临时的僮仆,希望他能胜任。我不会让他把疾病传染给别人,事后我会找一个更好的地方。”

———————————————————

穆拉德就这样跟着陌生的年轻人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母亲为什么会流泪,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他只是去休个假顺便打打小工呀(反正他们是这样说的)。

年轻人带着他在土黄色的小巷里穿梭,转过好几个弯,他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你.....你要把我卖了吗?”他拉住对方的手,不让他走,瑟缩着说,“其实.....一定要卖也是可以的,父亲本来就打算把我们几个卖掉了....” 能够逃脱父亲的毒打折磨已经算很不错了,说实话他竟一直期盼着这一天。他对幼小哭闹的弟弟妹妹没有留恋,也对陪父亲赌/博、整日无所事事的哥哥没有指望,他只是放心不下善良软弱、活得像个女仆的母亲。

他刚出来时的喜悦完全消失了,黑眼睛蓄满泪水,却死死咬住不哭出来:“只要不把我做成帕夏老爷的阉奴就行.....求求你了。”

这时年轻人笑了,他蹲下身,真诚地与他对视,用有些生硬的阿拉伯语道:“小傻子,我不卖你,我还要给你治病。”穆拉德盯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蓝得好澄澈,声音也是(如果他的声音有颜色,那一定也是这种蓝),他真像个好人。

于是他呆呆地说:“我不叫小傻子,我叫穆拉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西多尔,”他报名字时犹豫了一下,穆拉德有点怀疑,“好了,穆拉德,我们现在来玩一个游戏。一会儿我把你的眼睛蒙上,然后我会碰你的胳膊,你到时候点给我看,我碰了哪里。”

然后他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头巾,穆拉德看得一脸艳羡,因为他们家从来没有这样新、这样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