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不行,已知矣(2 / 2)

他跑到家里却是满头大汗了。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果然见院子里栓了一匹马,他心下稍安,狂喜这才涌上心头。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一刻了。

这是他的报应,他把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带来了人间,这是漫天神佛对他的惩罚——要他用一生的孤苦伶仃来赎清自己造下的罪孽。

同时,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和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之间那无法消解的矛盾,只要他存在一刻,康熙便觉得他满人的江山立不安稳。

明朝追随者的执着让康熙无法不警惕汉人。他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坚韧的民族!无论发生什么,这个民族都充满希望,只要一息尚存,他们绝不会倒下。

戴梓知道什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更明白一个人被强加的罪名比原本的罪名更无法洗清。

离开京城那天他就知道,年少时春风得意、豁然开朗的心境永远不会再有了,他的余生注定在这个冬天无比漫长的严寒之地贫苦地生活、狼狈地死去。

可是,今天。这个和往常完全一样的日子,好像要改变一切!

他踉跄着走进正屋,稀里糊涂地跪下听那送信人宣读皇帝的口谕,直到赦免文书塞到他手里才不像飘在空中一样,有了些实感。

送信人殷勤地搀扶他起来,他窘迫地让夫人去里屋把他们仅有的钱拿出来了一半塞到这人手里。

这是惯例了,别人大老远给你送来好消息,多少要收些钱沾沾喜气。那送信人却把钱推了回去,欲言又止,似乎有话不方便说。

戴梓连忙示意夫人孩子先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时,那送信人方才开口道:“您是国家肱骨之臣,只因朝中奸人当道才沦落至此,小臣敬佩您还来不及,怎能再收您的钱财。”

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交到戴梓手里,悄声道:“这是宫中仰慕您老才华的贵人怕您路上不便特意托我带给您的,您老一定收下。”

戴梓被这一席话和贴心的行为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含泪道:“我自知天恩不眷,实在担不起您与那位贵人的厚爱,我知贵人对我有天大的恩情,来日我必尽心竭力,为贵人效犬马之劳。求您告诉我这贵人是谁。”

送信人似乎不想开口,但架不住他哀求,还是告诉了他。

戴梓一听是皇子心下一顿。

他只是一个被贬谪多年、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汉人,与八阿哥素不相识,皇子相助,无非图谋的就是他那一手制作火炮的技术了。

他前半生被这玩意害得太惨了,他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样东西失去,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他都在心中懊悔。他已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忏悔了千千万万遍。

他实在不敢再继续下去了,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呢。

他犹豫了很久,思考了很多,颤抖着把银票和文书一同推了回去,长叹道:“我年老体衰,恐怕要辜负贵人的厚爱了。”

那送信人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他这样说,道:“贵人知道您心中顾虑。他托我告诉您:工具本身只有益处没有害处,端看人如何使用。便是刀剑不也是有人用来屠杀也有人用来自保。”

送信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看看那些传教士,看看他们那些被称为奇技淫巧的东西。您比所有人都明白机械这种东西的威力有多强大,而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不过冰山一角。我们如果不进步,后代便会引颈受戮。您做的是千秋万代的事,这才是上天赋予您的使命。”

这些话如同一声惊雷咋响,戴梓吃了一惊后豁然开朗。

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字字句句都说尽了他的心里,他是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大的君子,绝不可能看着苍生疾苦而毫无所觉,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国家民族滑向深渊袖手旁观,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只是他还有最后一丝顾虑,那八阿哥毕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他真的能从始至终地走在一条路上吗?

思及此,他皱眉喃喃试探道:“这条路难走的很啊。”

那送信人反倒一笑:“道之不行,已知矣。我们要做就要做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一个。”

戴梓的困顿之色立马消去,他变脸一般抢过送信人手中的文书银票,连喊三声好字,抚掌大笑:“志之所趋,何惧之有!贵人有此志向,老夫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