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七)(1 / 3)

云中 孙升 2019 字 2023-05-29

谁能描述春天?她来时悄无声息,去时残红委地。游女士人在池塘边看见双飞的鸳鸯和碧绿的池水,从还料峭的春风中感受到春的气息;灞桥折柳分别的青年男女从泪光中模模糊糊看清对方的脸,他们手中的柳枝青绿娇嫩,在铅灰色的暮霭中滴下今晨的几滴露珠;桃花梨花与早梅曲折的枝干也借着枝条诉说心事,她们的花瓣在绵绵春雨中洗出朦胧的笑颜,很快在冷风的摧残下,颜色由色彩斑斓褪成秋日被撤下的陈旧团扇。

在未央宫如烟堆积的深深帷幔中,刘彻走过一个又一个青春少艾的宫娥,在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前停下脚步。说来也奇怪,刘彻对阿娇最深的影响不是年少时她听到“金屋藏娇”的羞怯,也不是她在巫蛊案发时面对自己的怨憎,而是她多年来微微笑着回头看向自己的样子。

他和阿娇有着改不了的年龄隔阂,这样的隔阂让刘彻看到的都是长期如盛放玫瑰般的阿娇。他能在每一个走过的春天感受到草木旺盛的生命力,身边人强烈的爱恨,自然也不会疏忽他妻子的每一次蹙眉和转身。她眉目的骄矜和焦虑像一幅画一样常常摇晃在他心头,即使他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清她的面容。

可是印象撑不过时光,当他真正成长为一个男子,所要面对的妻子却已经容色憔悴,更失去了所有支撑她骄矜的砝码。汉朝初年皇帝的原配妻子只有吕后做到太后,惠帝在太子时期迎娶的太子妃不知所终,被废黜的后少帝妻子因为出身吕氏被处死,代王后死因不明,薄皇后无子被废,这些活生生的人变成墙上桌下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血点,让阿娇胆战心惊。

在走向楚服,走向让她跌落深渊的巫蛊前,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哀求他:“宽慰宽慰我吧,哪怕你只是在说谎!”哪怕只是欺骗,也胜过椒房殿日夜被恐惧煎熬,可是刘彻的身影却穿梭在卫子夫和其他嫔妃的宫殿中,将阿娇单独留在葳蕤空寂的椒房殿。

每一天艳阳高升都意味着她又老了一天,宣告她更不可能有孩子,宣告她死期将近,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取代她成为椒房殿的主人。她的荣华是垫在死人尸骨上取来的,她的命运早就被母亲馆陶公主交付给魑魅,在她登上车辇的那一刻,她的一切都将如秋日蓬草般去向不可捉摸。

但在此时他们依旧亲密无间,刘彻从背后抱住阿娇,他们一起看到纱窗后顶端装满华丽羽毛的翠华旗,那上面落了些许桂树的细长嫩叶。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下交缠在一起,背后青铜镜上雕刻的飞鸾,身前帷幔上绣的连理枝也没有他们的影子亲密。金色的阳光照在旗子和桂叶上,使旗上每一根羽毛、叶片上每一条叶脉都纤毫毕现。刘彻轻轻问妻子,“你今天干了什么呢?”

阿娇还没有往后的万千烦恼,她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回答:“我能干什么呢?打扫打扫你的竹简,看看有没有受潮过的。”

“那么,”刘彻有些犹豫但还是坚定地问了下去,“你有看到我用泥土封住,印上私章的那一卷竹简吗?”

阿娇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竹简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于是刘彻也不追问下去了,他的手轻轻从阿娇的肩膀上放下,用一种他对旁人绝没有的轻柔语气对阿娇道:“我累了,今天读了一天的书,有些想休息了。”

“那你去吧。”阿娇拢了拢她的发丝,丝毫没有意识到丈夫的低落情绪。刘彻离开她的时候步伐明显轻快不少。他与阿娇经常像民间皮影戏中的人物一样扮演自己的角色,在阿娇面前的曲意逢迎几乎成了他生活一种惯例。他的嬉笑怒骂在很多时候只是裹在身上的盔甲,用来应付他的父母兄弟和臣子。

在阿娇面前的这一副盔甲穿戴时间并不长,留给他的痛苦也并不多,但他必须在半梦半醒时也要戴着它,面对枕边那个不谙世事的人。

渐台沿岸的柳树在由渭水引来的河道上投下自己参差的倒影,少年刘彻瞥了一眼属于自己的影子。这时候的他还十分青涩,既不能珍惜他已经得到的,也不能接受有些东西他注定不能得到的事实。他胸腔中跳动的野心尚且稚嫩,但已经被人用一盆盆鲜血浇得蓬勃壮大。他看着水面中的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少年人的身影,而是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

这位年轻的皇太子背后扯着许多数不清的丝线,窦太后皇帝以及他的母亲王皇后作为他少年时的主宰,时常躲在台下扯着他在台前说话动作。女人垂下的裙带系着他的荣辱乃至生死,这令他想起高祖刘邦,他逐鹿中原的每一步,从沛县的小吏、秦末的十八路诸侯再到汉朝天子,身后总是站着吕后和她的家族。

柳条打碎水面的倒影,他的身影随着水面涟漪变得模糊不清。年少的太子听到柳枝上黄莺的啼叫声,心弦微微颤抖,他忘了自己为何来此,只记得春天用温柔的臂膀搂住了他。春的气息不隔山不隔海不隔人,径自扑到他怀中,悄无声息吻着他的脸颊和裸露的肌肤。屈原写含睇宜笑的山鬼总是少不了薜荔和女萝,大约是因为情人的拥抱也是这样难解难分。

他以为自己抬头会看到晨曦下孤独的渐台,没想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