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胜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张汤扶着他，觉得他每一步不是走在长安街道上，而是走在自己心上。他的妄想能不能落实在地面上，全指望眼前这个衰弱的男人。

雨滴冰雹啪啪打在瓦当、马车还有人身上，掉光了树叶的乔木禁不起寒风摧折，在冰冷的风中拼命摇晃自己不剩什么姿色的树枝，但在风霜雨雪的逼迫下还是伤心地压垮了树枝，压倒了树干。当听到树枝掉地的声音时，张汤以为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和他最恐惧的想象不同，刚刚被释放出狱成为周阳侯的田胜依旧扶着他的手臂往前走，沙沙作响的树木和瑟瑟发抖的他们齐齐在雪地里留下抖动的影子。田胜的声音相当嘶哑，都司空阴冷的空气和粗糙的膳食给他留下终身的印迹，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德。”

张汤留神听他后面的话，他为了在囚牢中侍奉这位贵人，不仅破家出财，还花干了他们家父子两代人在长安牢狱中做小吏的人情，只为改变他出生贫寒的命运，但是他听到的只是对方絮絮的抱怨声：“在我最危急的时候，竟然只有你这个陌生人记得我。我的家人，我那些金尊玉贵的朋友，竟然齐齐忘记我。在最开始，我还可以得到他们用绢帛写下的书信，用他们寄来的黄金打通狱卒，到后来我什么都没了。”

“周勃花干他从高祖、吕后、文帝那里得来的所有赏赐，才从狱吏那里受尽惊恐地回家；韩安国没才没势，就算巧舌如簧也在田甲手里受尽折辱。他们怎么能忘了我，让我独自在黑夜中面对这些？”田胜颇为怨恨地说，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杖踢打前面的雪。张汤则在侍奉田胜的间隙，有意无意向东北方向扫视。

长安东北方向四十五里处是大行皇帝的阳陵，和高祖的长陵一样，它状似长安、貌比中原，巍峨雄壮。这座持续十余年的陵寝至今没有竣工，在若干年后，在田胜同母异父亲姐姐王娡山陵崩后，阳陵才会真正完成。

大行皇帝为期十日的葬礼结束后，跟着王娡再迈上一个台阶的人就包括她的，除非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到来，王田二氏将紧紧攀着皇帝，从他枝繁叶茂的躯干中抽取水和气，和他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想到这里张汤心潮澎湃，吕不韦为异人破家散财，让他从秦国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子变成安成君的太子、秦国的庄襄王，他自己也身登相国宝位。谁说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获利无数的吕不韦呢？张汤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多年的磨砺让这双手可以像在沛县的萧何的一样批阅文书，可他一直以来欠缺一个像萧何那样从龙的机遇。

心声越激烈，张汤的声线反而越柔缓，他温声安慰田胜，“或许他们并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这段时日变故太多了。就像今日的雪一样，谁能想到它会用这样的方式降临呢？您看，事情刚刚平定，您就从阴冷的都司空出来了。”

田胜点点头，但是从腿部传来的刺痛感依旧令他面容扭曲。这样的冬日以后他再也经受不起，长安的刑罚即使受了金钱人情的软化，依旧能令一个贵人想想就身痛兼心痛。好在马车里备有炭火和斗篷，田胜在张汤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车，在后者喜出望外的眼神中邀请上车他。

“你会看到许多好东西的，张汤。”田胜在车上盯着张汤的眼睛，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评判他，“你没有出身，没有运气，空有才华却在长安狱吏一职上耗去许多光阴。在长安有很多人遭遇了你遭遇的，光我亲眼看到的就有很多。许多热情的年轻人被这座城池被榨干身上一切，有些可怜人甚至把尊严、道德都丢了，却到死不值一文，仅仅只是达官贵人豢养的一员门客。”

“他们像秃鹫、像鬣狗、像任何你能想到的卑劣下贱的野兽，等着人家吃完，好舔一舔人家剩下来的盘子。一切只是因为他们的父祖既没有留给他们丰厚的财产，也没有跟着高祖从沛县起家。当然，也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一样拥有能生下皇帝的亲姐姐。为此他们不得不做出许许多多牺牲，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在寒冬在死人的军营里拉尸体，在贵人的府邸像倡优一样叫人取笑。”田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车窗，布满白雾的车窗在他的手指下显现出长安城的轮廓，那是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蓬莱仙山。

张汤等着田胜的下一句话，从始至终没有反驳他的意思，因为对方说的都是他心中想的。汉朝沿用了秦朝的世卿世禄制，朝廷中的重臣不是开国功臣和他们的后代，就是后宫女人的血亲。无论是高祖吕后还是文帝景帝，都没有想过用一种新办法挑选人才，把那些干练又有野心的年轻人从泥土中拉出来，捧上天去。

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子似乎都被战争和宫苑的丝竹声迷住了，抽不出空看一看空有野心抱负，却没有施展余地的年轻人。歌舞升平的背后是异姓和同姓的诸侯王在造反，匈奴虎视眈眈，各地的商贾和亡命徒私铸铜币，大量土地归属诸侯王、外戚和地方上的豪强。

自诩高贵的人干着最龌龊的事，而墨家、法家、儒家、道家和阴阳家的门徒则穿着旧时衣衫，卑微地坐在最下面，忍着讥笑和饥饿，等着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