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4(1 / 3)

达芙涅在鲍德温身边的时日不长,却自认为对其已有不少了解。同时,她已在猜测中确认了他的病症,但不认为这算值得躲避的事。有相识且知情的侍女劝她不要呆在他身边,再者,未婚男女可以有接触,可形影不离不免教人怀疑。

“我觉得他防我比我防他更厉害。”她一语双关,无所谓地笑着说,“况且他的防护手段做得比收容所的那些病人好多了。”要是说一点恐惧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尽管好奇心作怪的她已经在街头的收容所里“大饱眼福”克制住了视觉冲击,却还没做好变得和他们一个样的打算。

但是他不一样。

她见过他温文尔雅地接待朝圣者、高深莫测地倾听议事、咄咄逼人地质问教士、不容置喙地做下决定......鲍德温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第一,他性格不算好;第二,除了疾病,他几乎没有弱点(抑或者,正是疾病让他没有其他弱点)。

然而她深知他或许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却在她面前像一碗清水被看穿。而且,她发现自己开始对他的真面目感兴趣。

他把她当成迟早会离开、从不轻易吐露秘密的过客,并不吝啬于展示另一面。他不仅以身体不便为由让她帮忙处理图稿和部分文书(这种信任连她自己都吃惊),还会七分真诚、三分夸耀地解释一些她不懂的知识(反之,也会虚心地请教她);会让她扮成侍从一起去督建工程(光明正大地给她那时代男人独有的自由);去逛锡安门边的集市(给予“异教徒”便利发展商贸是他一力主张)……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或风趣或顽劣的时候,并非全然是个精明却无趣的早熟少年。当他的真实想法被她揭穿时,会偶尔露出令她幸灾乐祸的懊丧神情,就像一个被拿捏住的普通男孩,当下棋时沉思后发现输给她的一招时,会高兴地大叫“Eureka ”,并在下一局将新战策投入使用。

达芙涅还记得最近一次在雅法,办完公事后他们沿着海滩骑马,玩得很疯,冲过爬上滩涂的浪头,淋湿了衣服。他摔落下马,暂时爬不起来。她马上去查看是否摔断骨头,不免触碰到他已经病变的腿。

“没事的,先让我缓缓……我只是不想你拉我第二次。”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他并没有露出什么阴郁不快的神色,只是悄悄从她手里抽出腿,在一旁喘着气坐好,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沙地示意她也坐下。“你不是很想看海吗?”

她照做了。

这一次他隐晦地谈其自己的病症(显然还没有说实话),以及家庭。只不过没有提到母亲。自这时起,达芙涅才发现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假面,她感兴趣的那个他可能也只是个虚幻的泡影。好歹今天的谈话终于愿意露出些许半真半假的不堪。

“你猜哪种人最痛苦?”

无聊至极后只能诉诸孩童的游戏。他艰难又执着地在沙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只写到“d”潮水就轻柔地抚平枯枝留下的凹痕,那几个字母像是从未存在过。

“遭人羞辱贬损或是打败仗的人?”

她随意猜测,舔了舔门牙内侧道,并让提起衣摆使它免于浪头的舔舐。而他的衣角早已濡湿,却犹如从未察觉。

“你最好站起来。”她说。

虽然这点凉意最多让布料黏在身上造成不适,但对他来说可能……

可是他像个只顾玩耍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摇摇头,让她继续猜。

“伤害自己亲友活在自责中的人?”

“都不是,”他停下动作,沉默片刻后认真看着她。不像在开玩笑,语气却充满戏谑。半数笼罩在阴翳中的面容显得森冷锋利,眉骨、鼻梁以及唇线的锐度都显示出男人而非少年的特点,而眼尾下垂的弧度更加明显,使这张脸成熟得有些陌生(有一瞬她甚至能预见他三十岁后的模样),“是半死不活又长命百岁的人。”

离去前他说,“我的起居室堆了很多书,有许多地图游记以及医学相关的。作为希波克拉底的信徒,你一定会喜欢。明天午后,我等你。”他活动一下四肢,像个患风湿或痛风的老人一样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如果不知道实情,她会觉得这场景很滑稽),不过听声音还是快乐的。

坐在地上的达芙涅抬眼与他对视,发现那双蓝眸清浅却幽深,她或许从未看透。

……

有一日回到住处后,她径直去找父亲。

霍亨索伦家的人一向直白得可怕,于是她就这样问:“您说我是否有可能,嫁给国王。”

而她的父亲仿佛听到了比“犹大是好人”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哪个国王?”

然后她报上他的名字就像报一道菜名。

“我觉得我们可能互相喜欢。”她坦然、平淡地陈述事实,仿佛在说“今天晚餐又是鹰嘴豆”一样简单,“而且父亲您的人马也不算少。”可以给耶路撒冷提供一定支持。

“我建议你先去问过他的意见。”弗莱德里希.冯.霍亨索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