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五)(1 / 5)

云中 孙升 4033 字 2023-05-29

张汤绕过形态与渭水非常相似木石河床,轻悄悄转过形貌酷似蓬莱三山的假山,从怪石奇石磊成的屏风空隙中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看上去年纪甚轻,风度姿仪无一不美。

不到人高的假山顶峰抛出一道细细水流,涌入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人的脚下,和他脚下辗转嬉戏的金鱼一起为他冲刷脚趾。张汤攀着假山石块儿,见他不是自己臆想中的武安侯就有些想离开。

年轻人不知他心事,依旧在袅袅婷婷的水雾中拨弄着脚下的水,时不时翻一下手中捧着的竹简,似乎在看些什么。张汤转身时瞄见他从容招呼身边一个状貌十分英武的年轻人,一副似乎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还没等张汤反应过来,那个披着甲胄的年轻人就招呼几个卫士转过假山押着张汤跪下。张汤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就被发现。那个少年大概以为自己有同伙,没敢轻举妄动,直到自己深入庭院,确定自己没有威胁后,他才命令卫兵将自己一举拿下。

领头那个武士似乎还想把他装进马车里运出别院,张汤听后死命挣扎,这鬼地方的马车不仅运送活人,还会载着死尸丢到渭水。他使尽力气要往那个少年人身边爬,少年人见了后轻轻一哂。

“李当户!”在凉水中洗脚的少年人制止了为难张汤的那个年轻人,“放了他。”

在听到李当户这个名字后,张汤眼睛明显睁大。而被称为李当户的武士似乎还在犹豫,但是对方已经毫不留情地下了命令,“你走时带上韩说①他们几个,这一次记得把门关好,不要再放进其他人了。”

李当户是个明显桀骜不驯的人,但是听到他的话后还是选择了妥协。在听到铁门闭合的声音后,洗脚的年轻人从背对张汤变成转身正对张汤。

这个人身上只披了一件深衣,由于两只脚不停拨弄不大的水池,衣服湿得不成样子。张汤看着他拧衣服的身影,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在之前的诸侯王那里,在周阳侯田胜那里似乎见过相似的轮廓和神情。

张汤能从他说话时张合的唇舌看出他出身不差,坚实的牙齿说明他不吃豆子饭而是吃膏肉长大的。他呼吸之间会吐出一股很自然的瓜果香气,甘甜不腻人,笑起来时看上去就是一个没什么忧愁的贵游子弟②。

这么一个人,春天会去放蜈蚣纸鸢,夏天去赏海棠,秋天把竹简挂在牛角上看青枫林一片一片变红,冬天躲在倡女怀里取暖。可是张汤一想起他是怎么不动声色指挥侍卫抓捕自己,就不寒而栗。

刘彻似乎感受到张汤的不安,他先让张汤坐下,又在不经意间说自己和同伴是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被刘陵翁主借来打点宴席。张汤很聪明地没有追问,他知道相信对方的说辞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对方也毫不避讳,大大方方让开一扇竹片片成的窗户给张汤看,张汤这才知道自己背后就是诸侯王宴饮聚乐的地方。

这样窥视宾客的主人家在如今并不罕见,而今世风日下,奢侈糜烂之风日甚一日。无论是刘陵是出于为情人探知隐秘的需要,还是单纯只是为诸侯王宴饮提供歌舞酒肉,都需要仆役盯着饮酒作乐的客人。

张汤更相信前一种推测,当今皇帝年少,诸侯王年长,在这种动乱时刻,作为王太后弟弟的武安侯更有理由提防他们,以免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

在将近半人高的灯台下,少年人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这种笑容狡黠轻快,又带点玩味轻蔑,通常出现在少不更事的人脸上。这令张汤沉下去的疑心又重新涨出脑海,倡优是被人取乐的人,不是能取乐自己的人。

低贱又想获得富贵的人往往在贵人面前贬低自己以取乐别人,避开人后则为旁人发出的嗤笑所折磨,很少有优人能在无人时这样寻欢作乐。

但是很快少年人脸上就重新浮上一种浓重的忧色,张汤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归优人本色,等待某一位贵人的召唤或者发现自己失宠的征兆。这时张汤还不熟悉他,了解之后张汤就会明白他只是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困住,继而生出一种荡平前路荆棘的豪情和与之匹配的种种举措。

“他一定有许多心事。”张汤看着刘彻的侧脸想,“他还有很多秘密,但他知道我一定会为他保密。”

就在这时,刘彻也将目光对准张汤。年少时的刘彻生就一张天生多情的面孔,眼睛中总是间断流露出一种令人信服的神情。那种被后世极力称赞的恢弘气度,在此时已经露出端倪。

张汤被这种目光注视时忍不住想起刘翁主打量他时的场景,只不过他觉得对面的人如果想做什么,那一定可以达成。不同于翁主那种近乎于商人似的掂量,刘彻的目光更像春秋时身为赵简子御者的伯乐。在市井闲人的口中,伯乐一看马驹的骨相就能判断出未来它们会成长为百里马还是千里马,对于混在其中恶啮马,他能用锤子锤断它们的脊梁骨。

张汤之前的醉意在这种目光的催化下迅速蔓延,看眼前人从一个脑袋变成两个脑袋。张汤感觉和他之间的距离越近,肢体和心脏被他烤化的可能性也就越大。